□ 致远
一晃崔根喜先生离开一年多了。
清明的时候,我到坟上看看他。啸天休假返回部队的时候,也一起到坟上看看他。
在深黛的山下,先生向东安眠。先生的坟头,几棵塔柏绿得挺好。
每每在晚上读书遇到疑问,总想起先生来,禁不住泪眼婆娑。于是想想,集一篇文字,以此怀念先生。
先生七十岁生日时,我一笔一画写了《先生古稀记》,这是我练书法以来第一个作品。我说,先生八十岁的时候,我还要写一篇,争取写到先生一百岁。
读《论语》,弟子形容夫子“望之俨然,即之也温”。先生即是这样。我到部里的时候,有文章和材料请教先生。先生往往客气地叫我坐下来,然后逐字逐句地改,又不多说话,点到为止。下来之后,我就慢慢琢磨先生为什么这样改。但有一篇,先生没改。我写了《副部长崔根喜》,先生看完,忍不住笑了。说,你写得很生动,只是太高啦。
与先生交往二十多年,先生从来没有说教过我。但只要我问,先生就有学问告诉我,极和悦又极中肯。后来我读到一句话,“洪钟无声,待叩乃有声;圣人无知,待问乃有知。”忽然大悟,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啊!我师父也是从政的人,他无意中说过,“你的领导,一个是能人,一个是圣人。”大约2001年的时候,我读阳明先生,有些话不能够理解。于是,在一次人多的时候,我问先生:“先生,致良知是怎么一回事呢?”先生没有回答我,只说:“你是一个爱学习的人,要坚持。”后来我才理解了,由于周围还有其他人,先生于是不在公开场合下教导我。
先生温润如玉,只以身教人。正如《论语》中说,“夫子循循然善诱人。”2007年的时候,先生退休在家。我把写的文章经常拿了去请教先生,《看看一棵树》《站在高处的一个字》等等。先生戴着花镜,一字一句地看。先生说:“你写的这些就叫人生观、世界观、价值观,是很珍贵的,是你苦思得来的,于是你就成了你自己。成事的人就是这些在起作用。”于是当下大悟。给先生汇报我读康节先生、阳明先生、曾文正公的一些体会。先生旁征博引,许多观点一点我就通了。横渠先生有一篇伟大的文章,叫作《订顽》,先生就是一个订顽的人啊!
先生是一个淡定的人。我从来没有见过先生急过恼过,说过谁的不是,批评过谁。从部队转业后,先生一直在部里工作。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进退留转的事困惑过。凡是和他打过交道的人,没有一个人不为他高尚的人格所折服。以前读“以其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”“天何言哉?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”“仁者与天地万物于一体”这样的句子,不能够理解。从先生的身上我才明白了。
我常常想,天下事都有缘分。红尘之中,许多人,许多事,识到了,遇见了,便是福,便是幸。先生即是这样。1997年的时候,先生考察了我,于是我到了组织部,认识了许多难得的人。在他的身边,看着他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为组织不误一事。2005年3月,娘去世了。先生亲自坐到家里,修改我的祭文,我跪在先生旁边,看着先生一字一句反复地改。下了乡镇,出了县,我也经常见见先生,给先生汇报工作。先生兀自微笑着一一听来,偶尔点头。
尝读梁启超先生的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》,有如船山先生、夏峰先生等,远远望去,他们峨冠博带,一直在发黄的历史里伟岸。一言一语,足以让人醍醐灌顶。先生即像那些在书中的人,无时不在又无时在,你想起他他就一直在。先生生前,想把写的文章整理整理,我说,这是极难得的事,我来打印吧。先生只是笑笑。这是多么遗憾的事啊!离开的前几天,老朋友的圈子传他的一句诗:“指顾风尘一身老,霜染流年万事空。”先生热爱读书,多年浸染在诗词中,学养深厚,人格高尚,由此可见一斑。
先生之于我,是天空之于小鸟,大海之于细鱼,雨露之于小草,北斗之于行者。先生之于人,云卷云舒,花开花落,宠辱不惊,去留无意,既相濡以沫又相忘于江湖,帮人无数,教人无数,从不记在心里。
以前,我常常看见先生在街上走走,我以为先生会一直这样走下去,走在我的视野里,走在我的生命里。
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走掉呢?但先生就这样走掉了。
我常常想,先生是知行完备、至真至善的一个人,古人说,“才德全尽谓之圣人”。在我心目中,先生就是一个圣人、完人。
塔山苍苍,汾水泱泱,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。以此文怀念先生罢!